□ 本報記者 文麗娟
在廣西某小學的走廊上,楊玲已經陪伴兒子陽陽度過了兩個學年。14歲的陽陽患有孤獨癥,幾乎不會說話,情緒激動時會無意識地撕咬自己的手,或在教室里突然跑動尖叫。楊玲在教室外搭了一張簡易桌子,隨時準備在兒子出現(xiàn)情緒問題時沖進教室。
“即便如此,學校還是多次暗示我們轉學?!睏盍峤战邮堋斗ㄖ稳請蟆酚浾卟稍L時無奈地說,“老師說他的存在影響了整個班級的教學秩序”。
陽陽的經歷折射出孤獨癥兒童教育面臨的普遍困境。盡管《殘疾人教育條例》明確規(guī)定殘疾兒童享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,但對很多孤獨癥孩子而言,融合教育之路依然道阻且長。
“孤獨癥孩子很難享受到特殊教育,很多普通公立學校又未開展融合教育。社會偏見與歧視、特殊學校建設困難、社會服務下沉阻力,都是特殊兒童教育面臨的難題?!鄙綎|德州新語特教培訓學校校長李國俊對記者說。
融合教育實施的困境
北京人劉希的女兒豆豆正在讀小學四年級。因為患有孤獨癥,豆豆無法理解為什么自習課不能隨意走出教室。在校期間,她不時出現(xiàn)的“問題行為”讓老師頻頻給劉希打電話,“一個學期可能接到老師20多個投訴電話”。
“學校沒有特教資源,普通老師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孤獨癥兒童的特殊行為?!眲⑾5男氖冀K懸著,她不知道女兒還能在這所普通學校待多久。
類似的情況也發(fā)生在北京的冬冬身上。這個曾經隨班就讀的男孩有很多被老師視為“壞習慣”的行為——啃手指、摸耳朵、突然擁抱同學等。在缺乏專業(yè)支持的情況下,老師與家長的督促反而讓他失去了上學的興趣。最終,母親王涵不得不為他辦理長期休學。
“如果學校有特教老師,或者允許陪讀,我們可能不會走到這一步。”王涵的話語中透著無奈。
這些孩子的遭遇反映了當前融合教育實施過程中的深層困境。據(jù)教育部數(shù)據(jù),截至2024年,全國共有特殊教育學校2396所,特殊教育專任教師8.13萬名。華東師范大學特殊教育系副教授曾凡林指出,當前我國融合學校和機構數(shù)量不足,地區(qū)間發(fā)展不平衡,專業(yè)教師數(shù)量短缺。部分學校因缺乏師資或教學經驗不足,教育質量亟待提高。
多名受訪家長和專家發(fā)現(xiàn),很多學校的融合教育還停留在物理層面的“隨班就坐”,而非教育意義上的“隨班就讀”。
更令人擔憂的是,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教授楊立雄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有70%的殘障人士生活在農村地區(qū),且這個比例還在上升。而農村地區(qū)資源相對匱乏,相應的保障服務也不完善。
制度保障與現(xiàn)實落差
盡管有多項法律法規(guī)為特殊兒童教育提供制度保障——殘疾人保障法和《殘疾人教育條例》等明確規(guī)定殘疾兒童享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,招收殘疾學生的普通學校應當安排專門教師承擔隨班就讀工作。但受訪家長和專家反映,現(xiàn)實中,這些規(guī)定往往難以全面落實。
“我的孩子經過很多波折,受教育權益最終得到了保障,但據(jù)我所知,還有許多農村特殊孩子的受教育權益無法得到保障。”來自廣西的孤獨癥兒童家長余琳琳說,她所在縣只有15萬人口,達不到建設特殊學校的條件,想讓孩子讀特殊學校,就必須到離家200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租房陪讀。
這種困境在大城市同樣存在。北京凱耀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君在調研中發(fā)現(xiàn),普通學校附設特教班師資配比嚴重不足,“一個班有10名到15名殘疾兒童(多數(shù)為孤獨癥兒童),每節(jié)課只有1名特教老師在班,根本忙不過來”。
更令人憂心的是學段銜接問題。
“以北京市朝陽區(qū)為例,6所普通小學附設特教班,卻只有1所普通中學附設特教班。如此一來,在普通小學附設特教班就學的孤獨癥兒童,小學畢業(yè)后又會面臨初中無處安置的困境。學段斷層不僅加劇特教學校的學位壓力,更讓部分孤獨癥兒童被迫中斷學業(yè)。許多孤獨癥兒童家長因擔憂孩子小學畢業(yè)后無學可上,只能放棄融合教育機會,直接選擇提供‘一站式’義務教育的特殊教育學校?!蓖蹙f。
師資匱乏還會引發(fā)一系列連鎖反應。王君解釋道,教師長期超負荷工作,教學質量難以保障,這又降低了家長選擇特教班的意愿,進而形成“學生多—師資少—學生少—師資更少”的惡性循環(huán)。
特殊立法保障和政策傾斜
多位受訪專家指出,不能只滿足于特殊兒童“有學上”,更要關注他們是否“學得好”。真正的融合教育應該讓孤獨癥孩子適應環(huán)境、獲取知識、掌握生活技能、理解社會規(guī)則與道德規(guī)范。
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周詳建議,從基礎立法層面,要對殘疾人基本保障制度進行完善,同時進一步完善我國殘疾人教育保障的立法框架以及執(zhí)法體系,維護包含孤獨癥在內的殘疾人群體的受教育權。在保障基本受教育權的同時,也要積極關注特殊群體的特殊需求,針對群體差異化需求進行特殊的立法保障和政策傾斜,保障其獲得優(yōu)質教育資源的權利。
“還可以通過立法促進社會組織關注殘疾人教育的特殊需求,通過完善社會組織立法以及公益活動立法,積極發(fā)揮社會組織靈活性的優(yōu)勢,鼓勵社會資源聚焦和支持孤獨癥孩子教育的發(fā)展。在政府保障基本公共教育服務均等化基礎上實現(xiàn)對殘疾人教育,特別是孤獨癥兒童教育的重點關注和資源投入,實現(xiàn)‘有學上’到‘上好學’的變革?!敝茉斦f。
在曾凡林看來,政府應加大對融合教育的投入,提高政策支持力度。在師資建設方面,為參與融合教育的老師定編定崗,讓專人做專事,并持續(xù)投入資源,開展專業(yè)培訓,提升教師能力。在教學方法方面,進行系統(tǒng)科學設計,邀請專家參與指導,推動各方分工協(xié)作,構建專業(yè)高效的融合教育機制。
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孤獨癥兒童教育研究中心主任胡曉毅認為,應在普通中小學廣泛開展孤獨癥融合宣傳倡導活動,宣傳科普孤獨癥相關知識,加入一些趣味性較強的活動,如體驗孤獨癥孩子的感官障礙等,讓學校師生更多了解孤獨癥兒童,學會理解、接納、幫助身邊的孤獨癥兒童。
記者注意到,一些地區(qū)已經開始積極探索創(chuàng)新模式。有的地區(qū)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,為孤獨癥兒童提供專業(yè)陪讀老師;還有的地方建立“學校—社區(qū)—家庭”三方聯(lián)動機制,為特殊兒童提供全方位支持。
“融合教育的精髓不是要求所有人達到同一標準,而是讓教育體系足夠包容,為每個生命提供成長的空間。”王君說。
這一理念的落實,亟須將融合教育從義務教育階段向終身支持延伸。作為一名孤獨癥孩子的母親,法律行業(yè)從業(yè)者楊君從家長和實踐者的角度提出了更具體的訴求:“對于沒有職業(yè)技能、長期居家的特殊孩子,我們家長或許可以養(yǎng)他們到五六十歲,但他們的未來之路必須提前規(guī)劃?!?/p>
楊君指出,當前特殊教育普遍缺乏細化分層,無論是義務教育階段還是職業(yè)教育階段,都缺乏針對不同能力水平孩子的個性化支持方案?!疤厥饨逃枰M一步細化,針對不同障礙類型、不同程度的孩子,提供分級分類的支持體系。融合教育不應止步于義務教育階段,而應延伸至生涯教育和職業(yè)教育,讓他們能夠走得更遠、更穩(wěn)?!?/p>
在楊君看來,實現(xiàn)這一目標需要多方合力:“這就需要我們開發(fā)更多樣化的教育路徑和就業(yè)通道,通過事業(yè)單位、社會企業(yè)等多方聯(lián)動,為孩子們創(chuàng)造更多元的未來可能性?!彼齾⑴c的“金寨星星小鎮(zhèn)”正是這種理念的實踐,希望借此嘗試填補大齡孤獨癥群體離開學校教育后的支持空白。
(文中受訪的孤獨癥孩子及家長均為化名)
編輯:高弼浡